1938 年的夏天,黄河边的风裹着硝烟味,卷过第一战区司令部的帐篷。57 岁的程潜刚从作战地图前直起身,军靴上还沾着前线的泥,额角的皱纹里嵌着未干的汗。这时,总务副处长陈从志领着个姑娘走进来,轻声说:“长官,这是郭翼青,来照顾您起居的。”
程潜抬眼望去,愣住了。姑娘站在帐篷门口,白衬衫洗得发亮,黑布鞋沾着点尘土,手里攥着个蓝布包袱。她约莫十八九岁,眉眼像浸在水里的墨,亮又柔和,见了生人,脸颊泛起粉,却没低头,只是轻轻抿着唇。
“程长官好。” 她的声音细弱,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。
程潜这辈子见惯了刀光剑影,也见过不少场面,可那一刻,他觉得帐篷里的枪炮声都远了。他抬手松了松军扣,哑着嗓子说:“你留下吧。”
没人想到,这一眼,竟成了一段跨世情缘的开端。
郭翼青是安徽桐城人,家里是开药铺的,虽说不上大富大贵,却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。她读过几年私塾,认得些字,性子又温吞,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。要不是战乱,她本该在家里绣花、读书,等着媒人来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。可 1938 年的中国,哪里还有安稳日子?她跟着家人逃难到河南,恰逢第一战区招勤杂人员,想着能混口饭吃,便报了名。
展开剩余83%陈从志找她谈话时,说得直白:“程长官身边缺个人照顾,他看你合适。”
郭翼青心里打鼓。她听说过程潜,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,说他是抗日名将,可那照片上的人头发都白了大半,怎么看都像爷爷辈的人。更让她犯难的是,旁人偷偷说,这位上将已经结过三次婚了。
“小郭,你别怕。” 陈从志看出她的犹豫,把她拉到帐篷外的老槐树下,“程长官不是旁人说的那样。” 他蹲下来,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着,慢慢讲起那些过往。
第一次结婚是在清末,程潜还是个刚考中秀才的年轻人,娶了邻村的姑娘。两人一起在醴陵乡下种过田,夜里就着油灯读诗书。后来他要去日本留学,姑娘把陪嫁的银镯子当了,给他凑路费,说:“你去做大事,我等你回来。” 可等他 1908 年回国,家乡早被兵灾搅得稀烂,姑娘没了踪影,有人说被乱兵掳走了,有人说病死在逃难路上,程潜找了三年,只找到一只她常戴的木簪。
第二次是在 1916 年,他在湖南当军事厅长,经人介绍娶了个教书先生的女儿。那姑娘会写诗,两人常一起唱和,程潜打仗缴获的好酒,总想着留半瓶给她。可她身子弱,生第一个孩子时大出血,没撑过去。程潜抱着她渐渐冷下去的手,一夜之间白了半头鬓发。
第三次是 1928 年,他在南京任职,娶了个留过学的新女性。本以为能相扶到老,可那姑娘性子烈,见不得官场的弯弯绕,总跟他吵。有次程潜为了保住几个被诬陷的士兵,在蒋介石面前跪了三个时辰,回家后累得直喘气,她却摔了杯子:“你这官当得窝囊!” 吵到最后,两人都累了,和平离了婚,程潜给了她一大笔钱,让她去了美国。
“他这一辈子,对谁都仁至义尽。” 陈从志把树枝扔了,“现在前线炮火连天,他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,饭都顾不上吃。不是要委屈你,是真的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。”
郭翼青没说话,望着远处司令部的灯光。那灯光忽明忽暗,像风中的烛火,可她突然觉得,那里面藏着一个男人的不容易。
没过几天,程潜亲自来找她。他没穿军装,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,手里拎着个纸包,里面是几块桂花糕 —— 她前两天随口提过,小时候家里逢年过节总做这个。“小郭,” 他搓着手,有些局促,不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,“我知道我年纪大,配不上你。可我向你保证,这辈子定当护你周全。”
她抬头看他,见他眼里有红血丝,却亮得很,像藏着片星空。那一刻,她点了点头。
婚礼办得极简单,就在司令部的一间空帐篷里。程潜让炊事班加了两个菜,买了两斤糖果,给身边的参谋、副官分了分,就算成了亲。郭翼青穿的还是那件白衬衫,只是换了条新做的蓝布裙子,程潜把自己母亲留的一支银钗插在她发间,说:“委屈你了。”
郭翼青摇摇头,给他倒了杯酒。她没喝过酒,却学着别人的样子,举杯说:“长官,以后我照顾您。”
婚后的日子,是在枪炮声里过的。程潜白天在前线指挥,夜里回来,郭翼青总把炕烧得暖暖的,给他端上热粥。他胃不好,她就把米磨成粉,熬成糊糊,放些红枣进去。有次日军轰炸司令部,炮弹落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,郭翼青把程潜往桌子底下推,自己扑在他身上,震得耳朵嗡嗡响,却死死拽着他的胳膊不放。
等轰炸停了,程潜扶起她,见她额头磕出了血,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:“你傻不傻!” 她却笑:“我不傻,你要是有事,谁来打鬼子?”
1939 年春天,郭翼青怀孕了。程潜高兴得像个孩子,下了指挥台就往回跑,路上摔了一跤,裤子磨破了也不管。可没等他高兴多久,孩子在三个月时没了。郭翼青躺在病床上,眼泪无声地淌,程潜坐在床边,握着她的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不停地叹气。
从那以后,她的肚子像揣了个易碎的瓷瓶。怀了又掉,掉了又怀。1940 年到 1949 年,十年间,她怀孕 16 次,最长的一次怀到七个月,生下来是个男孩,没撑过三天。最短的一次,刚查出怀孕,就因为躲避轰炸跑山路,没保住。
每次失去孩子,郭翼青都要病一场,程潜就守在她床边,给她擦脸,喂药,夜里替她盖被子。有次她哭着说:“都怪我,留不住孩子。” 程潜把她揽在怀里,声音发颤:“不怪你,是这世道不好。等打跑了鬼子,咱们回湖南老家,安安稳稳过日子,肯定能养大孩子。”
1945 年抗战胜利那天,郭翼青又怀孕了。这次她格外小心,程潜把她送到西安的亲戚家,派了两个卫兵守着。1946 年春天,她生下个女儿,哭声响亮,程潜抱着那皱巴巴的小家伙,笑得合不拢嘴,给她取名 “程熙”,希望日子能渐渐光明。
后来,她又陆续生下三个女儿。程潜给每个女儿都取了带 “安” 字的小名,大女儿叫 “安安”,二女儿叫 “宁宁”,三女儿叫 “平平”,小女儿叫 “稳稳”。他说:“不求她们大富大贵,这辈子能平平安安就好。”
1949 年 8 月,程潜在长沙宣布起义。那天郭翼青站在省政府的台阶上,看着满城的红旗,心里像落了块石头。程潜转过身,对她说:“以后,再也不用打仗了。”
新中国成立后,程潜留在湖南任职,住的还是以前的老房子。院子里有棵桂花树,是郭翼青 1950 年亲手栽的。每到秋天,花香能飘出半条街。程潜不爱应酬,下班后就坐在院子里看报,郭翼青就在旁边缝缝补补,四个女儿围着他们跑,叽叽喳喳的。
有次大女儿问:“爹,你当年为什么要娶娘啊?” 程潜放下报纸,指着郭翼青说:“因为你娘眼睛亮,像星星。” 郭翼青脸一红,嗔怪道:“老没正经的。” 可嘴角的笑意,藏都藏不住。
1968 年,程潜病重。弥留之际,他拉着郭翼青的手,说:“我这辈子,对不住你,让你跟着我受了太多苦。” 郭翼青摇摇头,眼泪掉在他手背上:“不苦,跟着你,我踏实。”
程潜走后,郭翼青没再嫁。她把四个女儿拉扯大,看着她们嫁人、生子,自己守着那栋老房子,每天打扫程潜的书房,把他的照片擦得干干净净。照片里的程潜穿着军装,眼神坚毅,郭翼青常对着照片说:“孩子们都长大了,你放心。”
1996 年 6 月,郭翼青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已经说不出话了。四个女儿围在床边,大女儿握着她的手,她眨了眨眼,示意大女儿凑过来。大女儿把耳朵贴到她嘴边,听见她气若游丝地说:“告诉她们…… 下辈子…… 我还嫁他……”
说完这句话,她缓缓闭上了眼睛。窗外的阳光正好,像极了 1938 年那个夏天,她第一次见到程潜时的模样。
后来,程家的后人在整理旧物时,发现了一个铁盒子。里面没有金银珠宝,只有一沓泛黄的信。是程潜当年在前线写给郭翼青的,字里行间都是寻常话:“今天缴获了两斤红糖,让通讯员给你捎回去”“夜里凉,记得给孩子们加件衣服”“等打完这仗,带你回醴陵看油菜花”。
最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,是郭翼青的字迹,歪歪扭扭的,像是刚学会写字时写的:“他是大英雄,也是我夫君。”
这世间的爱,从来不止一种模样。有的爱像烈火,烧得轰轰烈烈;有的爱却像老茶,泡得越久,越有滋味。就像程潜与郭翼青,隔着三十九岁的光阴,踩着战火与硝烟,把日子过成了院子里的桂花树,不声不响,却在岁月里,开满了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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